聊斋故事:嫁衣
“把东西抬到东院,仔细别磕着。”崔洛夕娇糯清甜的嗓音传来,柳夫人身子不由一震。
她踱到窗边,见崔洛夕挥着纤细的玉手指挥下人往院里搬运来的礼品。
四年了,崔洛夕隔三差五会带一堆礼物来探望,亲昵地偎在她身旁述说各种趣闻奇事。
柳夫人微微颔首,频频点头似乎听得十分认真。
这四年来柳府下人早已发现,每次崔小姐从柳府离开,夫人会关起门来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捶胸顿足、摔盏砸碟发狂,一番发泄近一个时辰。
除了柳夫人手里那串佛珠未损,她屋中一切尽数粉身碎骨,换一批碎一批。
柳府小姐柳若玉亡故后,夫人几乎不再开口说话,连对老爷也爱搭不理,唯对崔洛夕例外。
故尔,对崔洛夕的到来,柳府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夫人有了一丝生气,忧的是崔小姐走后夫人的不解行径。
“夫人,崔小姐来了,我去备茶点。”丫鬟腊梅禀完退了出去。
“春花,夫人真喜欢崔小姐,立在窗前看不够呢。”
“可不是嘛,见老爷都不言,崔小姐来就开口。”
“要是若玉小姐活着,该与崔小姐一样美丽啊!”
腊梅与春花窃语着,猛一抬头,夫人不知何时出了屋立在她们身边,双目射来刀子一般的光刺得两个丫鬟惊慌地逃开了。她们犯了柳夫人的忌讳,谈论了柳若玉。
与往常一样,崔小姐与柳夫人聊过半晌就告辞上了马车。
腊梅和春花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静候柳夫人“发作”好及时去收拾残局。
“咯吱”夫人闭了门,两个丫鬟心头一紧。
“夫人,刚听闻王家庄出事闹鬼啦!”老管家走来躬身立在柳夫人门前大声禀告。
“真有此事?快,备车我要走一趟!”柳夫人打开门吩咐。
腊梅、春花悬着的心落地了,二人偷偷笑着去收拾包袱了。
十里八乡之人皆称柳夫人为“仙姑”“善娘子”,缘于只要她听说哪儿闹鬼、生异事,必亲临,且会花大量赏银请术士前往驱邪除害。
柳若玉死后,这样大大小小的“抓鬼”场合柳夫人协助过不下三次。
腊梅和春花很乐意陪夫人出去,若玉离世后,除了“抓鬼”,夫人就不曾再出过门,两个小丫鬟在这柳府早呆烦了。
况且,说是出去“抓鬼”每次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倒是那些术士虚张声势的样子滑稽可笑,也甚是有趣。
“吁吁”马车已停在院门口,腊梅扶着夫人,春花挎起包袱一同迈出门上了马车。
王家庄有些距离,马车行驶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吱呀”声,两个丫鬟很快睡着了。
看着腊梅闭眼咧嘴流下的一串涎水,柳夫人愈发思念自己的女儿若玉来。
腊梅长得与若玉有两分相似,柳夫人对她较其他丫鬟更宠些。春花熟睡中还不忘握紧佩刀,这份警惕之心与她高强的功夫也为柳夫人所喜欢。
余晖染金,郊野空旷,愁思绵长。
“伊伊呀呀”的声音断断续续,勾出柳夫人暗潜心底的那片阴郁。
四年了,她对女儿柳若玉之死一直不能释怀。
四年前那天早晨,崔洛夕在院门外哭喊:“若玉姐姐呜呜呜……”听到哭声,正用早膳的若玉搁下碗筷就奔出去,柳夫人没能制止住女儿。
若玉甚至生气地冲她喊:“洛夕妹妹的事我一定要帮。”
她便由若玉去了,又派春花去跟着。
孰料,不一会儿功夫春花被若玉喝斥回来了,理由是洛夕见到春花总怯怯地躲起来。
春花虽是女儿身,却是高大魁梧,面显男相,声如洪钟很有气势,外加一柄大刀从不离身,附近胆小些的稚童都怕她。
柳崔两家都是大户,只是柳家世代经商,崔家步入仕途。
多年前,即将前去参加殿试赶考的崔生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身无分文,举步维艰。
无银参与赶考的绝望、无助使得崔生坐在路边哭泣。
恰逢柳老爷与柳太爷路过,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如此沮丧,柳老爷动了隐恻之心,不顾爹的反对与少年攀谈。
得之缘由后,柳老爷向爹要银子未果,当即将自己腰间的一块祖传青墨玉佩给了少年催他莫误了殿试时辰。
少年追着一路谢恩,并索要恩人姓氏住址,言说他日高中此恩必报。
彼时,柳老爷世代只做贩茶的小买卖,比上不足比下略余,算不得大富户。
对于柳老爷将玉佩赠予少年之事,柳太爷耿耿于怀足足斥了柳老爷数月。
之后,柳家将此事忘了。
两年后,高中二甲头名传胪的崔生官袍加身,抬着礼品,乘轿子来到柳家谢恩,一并赎回了当年典当换银的青墨玉佩。
自此,柳崔两家结为异姓兄弟,在崔生的相助下,柳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成了富贾一方的大商贾。
柳家若玉年长崔家洛夕两岁,格外偏疼这个妹妹。
任何吃食、衣裳、书籍等,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必定会给洛夕备一份。
柳夫人心疼女儿,私下里常说教,若玉待洛夕依旧如前。
正如那日,若玉为了洛夕连饭都不曾用完。
然而,一柱香过后,几个仆从丫鬟莽莽撞撞地跑来告诉她若玉出事了。
她心急如焚地奔出去时,看见女儿倒在血泊里,身下一片殷红,洛夕扑在女儿身上涕泪交加。
稳住心神的她抱起若玉声声唤,女儿无一丝回应。
眼前恍恍惚惚,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他们要从自己怀里夺走女儿,她绝不允。
柳夫人拼尽全力护着女儿,捡起旁边一根铁钎挥舞着打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女儿……后来她倒下了。
再醒来,她知道若玉没了,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会流泪哭喊,直到泪干声竭方止。
柳老爷领回腊梅那日,她才活过来,腊梅日夜伴着,一睁眼仿佛女儿回来了。她也一点点好起来。
“怪那飞走的纸鸢!”柳夫人时不时咬牙冒出这句话。
那日崔洛夕与柳若玉在院外放纸鸢。
崔洛夕自幼遇事不喊爹娘,只会哭喊:“若玉姐姐。”
柳若玉少年持重事无巨细都护着崔洛夕。本来两边都有丫鬟跟着伺候自家小姐,崔洛夕仗着有柳若玉护,赶走了自家丫鬟。
崔夫人叮咛丫鬟看紧小姐,丫鬟也尽职尽责,亦步亦趋地跟着,察觉有一丝危险,宁可挨小姐骂也会拦着,常常使得崔洛夕玩得不尽兴。见柳若玉米来了,她对着丫鬟大动肝火,恰巧丫鬟那日来了癸水,急着入厕,便离去了。
春花自然也被自家小姐若玉找由头赶走了。
这对小姐妹从未如此自由过,胆子越来越大,起初若玉爬树取纸鸢,相安无事。
纸鸢落在荒宅顶时,若玉爬上屋顶取,脚下不稳一滑,瓦片稀里哗啦落下,人也从屋顶跌下。
荒宅院里长满荒草,杂物零乱,她掉下时后脑勺重重撞在一根铁杵上当即身亡。
柳夫人接受不了十二岁女儿已故之事,从痛心疾首到万念俱灰再到满腔怨恨,内心深处恨透了崔洛夕。
她曾表露过一次对崔洛夕的怨,被柳老爷十分不悦地打断了。
柳夫人不再敢表达内心的想法,这些怨气就如雪球般在心中越积越大。
随着崔生领着女儿崔洛夕登门认干娘那刻起,柳夫人的怨成了憎。
崔洛夕每回来,她就万箭穿心般痛一回,恨又加一分。
假使若玉活着,该十六了。可是明丽善良的女儿因为崔洛夕死了!
她瞒着柳老爷请过术士、高人,允诺他们无论用什么法术,只要让女儿还魂归来便可得一半柳家财。
有个道人告之,柳若玉以良善闻名阴界修成鬼仙护阴法叫她安心。
其余术士、高人都说请不出若玉之魂。
管家告诉柳夫人,有个马姓的道人给出了主意,说寻一件鬼魅附身的邪物,滴入一人之血,若玉的魂魄便能吞噬滴血人之魂后借尸还魂归阳。
柳夫人如着了魔般痴迷于搜寻鬼魅附着物。
四年来她借着“除鬼祟”行善之名,趁各处生异事之机找鬼魅附着物却是一无所获。
那些“闹鬼”不是人为扮鬼,就是摸金者夜里开棺唬人,根本无鬼,更无什么邪祟。
落日余晖被大地吞没,天色暗下来时马车才到王家庄。
王家庄是十里八乡人口最多的村庄,集市最大。昔日王家庄街道、路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今日却异常安静,连嬉闹的稚童都不见一个。
“夫人,现下何处落脚?”管家问。
“去我表妹周二娘家!”柳夫人答。
转过两条道,周二娘夫妇似乎早得到消息,就在路口候柳夫人。
“今日王家庄静悄悄,可是有事发生?”柳夫人明知故问地套话。
周二娘附上前低声道:“表姐您这大善人不就是来驱鬼的吗?这几日闹鬼,日头西下,便天人敢出门了。”
“果真有鬼?”柳夫人疑惑道。
“半月前,王家庄东边一户人新娶的娘子出事了。据说爹娘将她与心上人拆散后嫁入王家庄,新嫁娘当夜跳河溺亡。”周二娘详细述来。
“新嫁娘溺亡与闹鬼何干?难不成新嫁娘成了鬼?”柳夫人猜度着。
“对啊,每夜庄里都闻女子呜呜咽咽的啼哭声……走夜路者瞧见过女鬼,着一身红装披红盖头……不说了,瞧你一旁的小丫鬟脸都吓绿了。”周二娘指着腊梅笑道。
柳夫人心中暗喜,这回只要请来马道人,鬼魅附着物定得手,只需滴入人血,我的若玉便能借尸还魂归。
“用谁的血?对,崔洛夕!该死的是她!就用她的身换我若玉归。”柳夫人兀自沉浸中露出一丝阴笑。。
“表姐,何事都让您喜上眉梢了?”周二娘引她们进了屋。
“可以为民除鬼祟,自然是愉悦。”柳夫人笑道。
柳夫人往王家庄来的那刻,老管家就领着随从去请马道人了。柳夫人的马车已至却迟迟不见管家请来马道人。
周二娘领着柳夫人一行女眷进屋里喝茶等待。
没多久,腊梅突然喊头疼须臾间便晕倒在地,周二娘的夫君带着春花寻郎中去了。
柳夫人与周二娘正谈着闹鬼详尽之事。
“呜……呜……啊……哈哈哈……”一阵尖锐凄惨的幽咽之音传来,若隐若现,时远时近,周二娘吓得哆嗦着前去插门栓。
柳夫人倾听这刺耳鬼音不由得心头发紧,恐惧中夹杂了一丝喜悦。
二人熄了烛火躲藏在帐帷后。
“哐哐哐”一阵重重的擂门声骤然响起,二人顿感心惊肉颤。
“夫人,是我等!”老管家的声音传来。“管家与马道人来了!”柳夫人喜道。
周二娘奔过去开了门,迎进了管家与马道人一伙。
马道人一进门,柳夫人施礼道:“马道人是个女儿身着实令人钦佩!”
“夫人误会了,贫道乃男子。”马道人解释说。
柳夫人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可不是吗,这道人眉目清秀,身段纤细,尤其音阴柔的声音如此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马道人掏出几样道家法器打断怔神的柳夫人:“夫人且安心,今夜必如你愿。”
柳夫人一听,立即摸出一锭金子递给马道人,被挡了回来。
“驱鬼除恶乃贫道之责。”马道人说完带着法器出发了。
外出请郎中的春花未归,腊梅尚在昏迷,由王家庄里正指路,柳夫人随着管家跟在马道人身后一同前往。
夜空阴云遮月,微光下的一切神秘莫测,苦恶鸟声声凄厉伴着簌簌凉风,柳夫人不禁一阵阵后怕。
走过一座小山坳,就见一女子立在前方,红嫁衣上的银线闪闪亮,红盖头随风飘动。
“啊……女鬼!”柳夫人吓得叫出了声。
“夫人莫喊,她若发觉贫道在定会逃,今夜就徒劳了,必须找到埋她的坟茔才行。”马道人轻声制止道。
柳夫人闭紧嘴,大气都不敢出。
女鬼飘飘悠悠,停停走走。许久,她走到一片坟堆群中倏忽不见了。
“道……人,那新嫁娘的墓就在此间……老夫家中有要事处理,先告辞了。呃,明日我等为柳夫人与马道人办为民除害之厌功宴,请赏光。”里长颤着嗓音说完同两个年轻后生匆匆离去了。
剩下马道人、柳夫人、管家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留在找新嫁娘的墓。
“她的坟茔就是那座。”马道人伸手一指,五人围了过去。
马道人一扬手,管家和那两个壮汉动手挖坟。
“夫人希望邪物附于哪类器物上为妙?是附于耳坠之上,还是附于手镯之上……”他的话未落,柳夫人抢白道:“附于那套嫁衣上吧,甚是好看。”
一见到女鬼的身影,柳夫人就觉得与崔洛夕身形相似,暗忖着让崔洛夕穿这套嫁衣上黄泉路。
“咚咚”几把镐头掘到棺椁发出闷响,两个壮汉跳下去开棺。
柳夫人盯了半晌也不清楚这俩壮汉何时成为自家随从或护院的,这四年除了银子其余事一并交由老管家了。
“嘎吱”棺材盖打开的响动将柳夫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老管家将灯笼凑近,棺椁里躺着一具着红嫁衣披红盖头的女尸。
柳夫人指着嫁衣,准备张口,猛然间感到后脑勺吃了一记闷棍,便不省人事了。
“夫人,天寒了,穿上披风吧!”柳夫人来到自家院门前就听见腊梅的声音。
“没白疼腊梅一场。”这样想着柳夫人进了院子。
她呆住了,院中盛开的梅树旁,另一个柳夫人正赏梅,腊梅在给她系披风。
“腊梅,我才是你的夫人啊!”任凭柳夫喊大叫,腊梅她们瞧都未瞧一眼。
柳夫人气急败坏地冲上前伸手拉腊梅,自己的手从腊梅身上穿来穿去抓不到。
“我这是怎么了?”她往家里走,竟也穿墙而过,屋中几个丫鬟在打扫,无人能窥见她。
柳夫人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一身新嫁娘的红裙,伸手触到了头顶的红盖头,她又急又气,愤怒地去抓桌上的茶壶屡次失败。
走出屋,阴云散尽,阳光普照,灼得她浑身针扎般痛,又迅速逃回屋里才免了难。
黑夜来临,她觉得神清气爽出了门才反应过来,自己死透了,这是鬼魂归家了。
尸身在哪儿?这个念头一出,身体就轻飘飘飞了出去,到王家庄墓地停了。
立在墓边,她眼前现出半月前那个夜晚的情景来。
她被管家用棍打死后扔进棺材里,两个壮汉把棺椁里原来那个木头人身上的嫁衣、盖头换到她身上,盖棺埋士。
柳夫人震惊不已,柳府老管家在柳家干了六年,老爷与自己待他不薄,他却恩将仇报谋害自己性命。
她还未缓过神,又见马道人穿好她生前的衣裳,打开那个装法器的箱子,下面一层全是易容用的面皮。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易容过后的马道人与她毫无二致,她气得发抖。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老管家用手从两耳侧也揭去脸上的面皮后,柳夫人的鬼身摇摇欲坠。
“苏显?他居然不哑了!”柳夫人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叫起来。刚喊完,那些关于苏显的往事一桩桩扑面闪现眼前。
柳夫人原名陈莲儿,苏显与她有婚约。随着年龄渐长,颇有姿色的她越发瞧不上家道清贫,长相憨实的苏显,不敢与爹娘说退婚,就怂恿苏显退婚,可苏显说心悦她不愿退。
陈莲儿回家后绞尽脑汁地想退婚之策,一直苦无良策。
一日,她在街上闲逛,一匹受惊的烈马当街狂奔,待她发现时,烈马近在咫尺,迫在眉睫之际,柳老爷用力将她拽了过来。她见柳老爷面貌周正,身旁有仆从,推断柳老爷家道应不错。于是,她故作惊吓过度的病娇状。
年轻的柳老爷血气方刚,随父忙于买卖,未近女色。禁不起陈莲儿娇滴滴梨花带雨的诱惑,心里生了怜惜之情。
陈莲儿借着谢恩又缠了柳老爷几次,柳老爷被她迷得一心想求娶。
陈莲儿巴不得立即嫁入柳家。
这样一来,苏显成了她的绊脚石,便发了狠使了毒计。
她拿家里几亩田的地契换了些银子,买了无色无味能致人聋哑瞎的慢性,蒙好面上街雇了一个小叫花子去给苏显下毒,想等苏显残疾了,再让爹娘去退婚就容易了。
小叫花子趁苏显外出做活时潜进苏家,在苏显那瞎眼母亲刚做好的饭菜里下了毒。而后,闪在门外看苏显入院与瞎眼娘边聊边吃。
事办完,小叫花子转身往约定处跑,去要银。没跑几步,就被路上一块断瓦扎进脚底,痛得他当街大声哀嚎,过路人无一驻足。
倒是苏显听到哭喊走出来把小叫花子背回家,帮他取出刺进脚底的残瓦又包扎好。小叫花子被感动,把自己受人雇来下毒之事全盘托出。
苏显与瞎眼娘的毒一直到第三日后半夜才发作,瞎眼娘本就一身病,毒发而亡。苏显则成了一个哑巴。
小叫花子也很机灵,当初怕雇主赖帐不给银,跟踪了蒙面女几次见过真容,一一描述与了苏显。
瞎眼娘去世,苏显去寻那个小叫花子,决定去官府告陈莲儿这蛇蝎女。
可是,小叫花子两天前被一个过往商人相中带去了别处,苏显不会写字,又成了哑巴,他似乎认了命。
陈莲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苏显的退婚书,又风光无限地嫁入柳家摇身成了柳夫人。
“原来,他早知是我下的毒!”柳夫人心有余悸地喃喃自语。
“马兄,谢谢你助我去药王谷医好嗓子,又助我外出寻当年的小叫花子,可惜未果。你在柳府易容成我作掩护,如今又替我报母仇,大恩不言谢!”苏显跪地磕着头说。
“苏老弟,若非你当年救回奄奄一息的我,早成孤魂野鬼了。”马道人上前扶起他。
从二人长久推心置腹的话中,柳夫人听明白了一切。
那个新嫁娘女鬼是马道人的女儿扮的,目的是引自己去墓地,他们好下手。
真正的表妹周二娘与她夫君被马道人他们临时哄去了别处。所见的是易容过的假周二娘,是马道人安排的人。她迷晕腊梅,又支开武艺高强的春花。
他们做得滴水不漏。
长谈期间二人起了争执,苏显觉得仇已报二人应该离开柳府。马道人认为离开柳府必使人生疑,富甲一方的柳府夫人失踪,官府势必盘查。
一旦查出,二人必定死罪。先回柳府暂居一阵,再以出家为若玉超度为由住进尼姑庵,最后再失踪就稳妥多了。
“还是马兄深谋远虑,幸而你善观测,窥出柳夫人有心为女儿还魂,更分析出她恨崔洛夕,欲谋害之,小弟佩服!”苏显拱手道。
之后,二人易容完就往柳府去了。
看到、听闻这些,柳夫人不思悔改竟恨得牙根痒。
恨意滔天的她一心想除去苏显、马道人,便飘去乱坟岗肆意吞食鬼魄,以此涨灵力。
十日后,她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只恶鬼,心中满是嫉恨、愤懑。
日影沉寂后,她飘回柳府。
“宁愿我害人,不可人谋我,若违必死!”她嘶叫着张牙舞爪进院。
崔洛夕与苏道人易容的假柳夫立在梅树下赏梅,她们面上的笑容美好纯净。
“干娘,我就要出阁了,带了新嫁衣,待会试与你瞧。”崔洛夕依着假柳夫人甜蜜地说。
见到崔洛夕,柳夫人发恨地嚷道:“我要你们一个个下来陪我!”嚷完,她“咻”地飘去寻到了崔洛夕的新嫁衣自己附入其中。
崔洛夕搀着假柳夫人进来坐定,娇羞地笑着拿起新嫁衣要换。
假柳夫人赞叹道:“这衣裳真美,配得上仙女一样般的夕儿。”同时,她起身从崔洛夕手里拿过嫁衣佯装欣赏,以迅雷之势将手里的一张驱鬼符拍在嫁衣上,一缕黑雾从嫁衣内飘了出去。
“啊,干娘那是什么?”崔洛夕吃惊道。
假柳夫人装作顾左右而言他,借故有些恶心要外出透气出了屋。
一出门假柳夫人就看到柳夫人这只恶鬼瑟缩在阴暗处瞪着怨毒的双目盯着自己。
“生为人你心术不正,死为鬼亦是恶念丛生,留你不得了!”话未落柳夫人已伸爪扑过来。
假柳夫人口中念咒双掌出击,“哧哧哧”一阵阵黑烟散尽,柳夫人的魂魄消散了。
“干娘,看,我美吗?”假柳夫人刚收手,崔洛夕就穿好嫁衣跑了出来。
“好看,比仙子还要美几分……”柳府院里一片欢笑声。
除去恶鬼后,假柳夫人与苏显易容的管家去了王家庄,挨家挨户散了些银钱。王家庄人个个感恩不已,只有马道人与苏显清楚,他们除去恶妇时,扰了王家庄人的宁静。此为散财求安心。
三个月后,假柳夫人去了远僻的一座庵里带发修行出了家。老管家以回乡养老为由辞了事务。期间,假柳夫人拒绝柳老爷的一切探视,日子一久,柳老爷不再过问,又重娶了娘子。
两年后,假柳夫人消失了,仿佛她从未来过。
短篇古风小说:嫁衣
1
梁锦心在全京城最高的绣台上不吃不喝已有三天了。
之前陛下为文绣院选拔绣娘,特地在此设下绣台,供绣娘们比拼才艺,谁想到決赛时,却酿成了惨剧一一名落败的绣娘心有不甘,竟然从这台上跳下去寻了死。
圣上连道晦气,忙不迭地打道回宮。梁锦心作为最终的优胜者,孤零零地站在绣台边缘,望着地上那名绣娘的尸体。风雨如晦,大雨滂沱而下雨水模糊了梁锦心脸上的表情,只有离得最近的人オ能看到,那是一种宁可自己身死的、深沉的绝望。
纵使和对方针锋相对了十年,梁锦心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逼死她。放在前,梁锦心不要说和她动手,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顶撞她。
因为,那是杜蔷,是杜若青放在心尖上的姑娘。
2
在梁锦心一家搬迁来京城之前,京城首屈一指的绣坊是杜若青经的杜家绣坊,最好的绣娘是杜家绣坊的杜蔷。可是自从梁家的春风阁招牌在京城扎根起,一切都变了。
春风阁的老板带着梁锦心,像是展示物品一样,耀武扬威地去京城其他绣坊踢场。杜若青湊过次热闹,那时梁锦心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唯独在老板喊她上前向她讨教绣艺的时候,她才会默默走出来,秀气的鼻梁上戴着一副小小的西洋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得仿佛一汪春水。
杜若青曾经觉得她绣花的姿态素浄得就像梨花枝头的初雪,可是当这“初雪”推开杜家绣坊的门时,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杜家无悬念地在梁锦心手下输得一败涂地,等杜若青回自家绣坊时,只见到处都是杜蔷摔碎的茶盏瓷杯,桌椅被掀翻了一地。想来也是,杜蔷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自负艺无双,手下斩过的天才不知凡几,大概还没遇见过变态如梁锦心者。
这哪里是初雪,简直就是狂暴的限风。
杜若青苦兮兮地跟在杜身后,想了想,说“师姐,这样下去不行啊。”
杜家绣坊真正能撑得起门面的,也就他和师姐杜两个人。他们两个被人踢馆了,约等于皇太子被敌方大将斩首了。
好在,京城倒在梁锦心脚下的,不止一家杜家绣坊。就这样,梁家春风阁踩着一众绣娘绣工的名头,在京城迅速崛起,除了名声不大好听,同行容易对梁锦心指指点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杜若青。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全京城没有人是梁锦心的对手,那么把梁锦心从春风阁挖来杜家绣坊不就行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杜若青偷偷过春风阁的围墙,像猫一样爬上梁锦心的绣楼。少女的绣楼丝线勾缠,宛如妖精的盘丝洞,他在翻窗而入时一个不小心,便被窗棂上充当风铃的绣花金针划到了脸频。
然后,他听见梁锦心细细的哭声。
杜若青浑身一个激灵,不犹豫地直奔梁锦心住处,然而等他闯入鬨阁看清一切时,简直恨不得戬瞎自己的双眼。
他以为是哪家小偷不长眼,半夜来小姑娘。
结果看到梁锦心抱着被子伤心欲绝,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掉,她衣裳整整齐齐,除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好像是来天癸了。”杜若青弱弱地提醒说,“你该不会是看自己血流不止,以为是要死的征兆吧?”
梁锦心怎么会知道,她只是猛然看到一个少年出现在自己房中,下一刻,她床头的茶杯精准无误地砸到了杜若青的脑门上:“登徒子!”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一刻钟后,杜若青默默地守在小阁外面,对着里面问,“你还疼不疼?我煮了点儿姜汤,还备了点艾条和汤婆子,你要手炉吗?里面点了梨花香。大半夜的也来不及准备更多的东西,你凑合一下。”
半响后,那扇木门オ开了一道窄窄的小缝,杜若青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迅速地将门口他放东西的包袱捡了进去。他默默地捂住心口,突然觉得自己被萌到了。
“说真的,你们老板也太粗心了,一点儿也不关下属的身体情况。”杜若青咳嗽一声,直奔主题,“来跟我混怎么样?”
“那不是我老板。”梁锦心在他背后抗议似的拍了拍门,说,“那是我父亲。”
杜若青“……”
杜若青至今都无法想象,像梁父那样大腹便便副暴发户长相的男人,怎么会有一个梁锦心这样安静端丽的女儿。
“他不是暴发户。”梁锦心认真地澄清道,“二十年前,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绣工。
每个女儿都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吧?杜若青压根没往心里去,他今天出行不利偷鸡不成,还白给那个暴发户的女儿洗了大半夜的衣服床褥。杜若青唉声叹气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门偷偷开了一道小缝,门內萦绕着梨花淡的香。
姜汤里放了红糖,艾条药气浓厚,汤婆子里灌满了滚水,贴在小腹上,让人温暖得昏昏欲睡。梁锦心透过门缝偷偷向外看去,穷极无聊的少年脸上还带着被金针划出来的血丝,刚刚发育起来的脸线条分明。
庭院有风起于青萍之未,扶摇而上,吹过他的角发梢,吹过她眉间心上。
3
杜若青后来打听到,梁家之所以从江南干里迢迢地迁至京城,是为了皇家十年一次的文绣院选。
文绣院是宫廷所设,是掌管编造刺绣的官署。里面的绣工绣娘历来都是皇家自行培养,每十年才从外面选一名民间绣工,为文绣院增添一些民间的刺绣之法。
文绣院是所有平民绣娘的梦想,但梁家今年来得不巧。今年六月太后驾崩,皇上为显孝心,下令今年取消一切活动,例行的文绣大选只能推到十年之后。
于是,梁锦心出门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时限,从暂时変成了十年。
同行里没有什么人愿意和她打交道,她起初也并不觉得孤独,开始懂得孤独,是遇见杜若青以后的事了。
杜若青始终没有放弃挖墙脚的大计,即使梁锦心不愿意离开春风阁,那闲暇时间给他打打零工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他第一次拿给梁锦心的是一片古法织就的双面异绣,即刺绣的两面异色、异形、异针。杜蔷本来也会绣一些手帕之类的小件双面绣,然而雇主指明了要定制的是一座大屏风。
杜若青左思右想,拿着雇主给的样片,转头直奔梁锦心住处。
梁锦心不敢让父亲发现自己私底下帮别人做工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挑灯夜战。她眼睛本来就不大好,万幸梁家有梁父秘制的护眼药水,即便如此,大半个月后她向杜若青交出成品时,也觉得自己眼睛酸痛,仿佛一个废人。
梁锦心其实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是单纯地盼着杜若青能来看她,可是杜若青每次来都是谈正经事。数年光阴如水流过,梁锦心看着他从当初有些冒失的少年,逐渐长成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青年,而自己却还像小姑娘那样一团稚气,有时会有些懊恼。
她仿佛是故事里那个不老不死的田螺姑娘,对杜若青有求必应。
然而这一天,杜若青带来的竟然不是高难度的订单,而是一只雪白的猫咪。
“咦,小猫!”梁锦心讶然起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只团子,然而毛团像是很活泼的样子,将头高高仰起,反而去舔她的手心。
杜若青哭笑不得:“什么猫,这是狗!”
梁锦心沉片刻,突然转身摸索着什么。杜若青还以为自己触犯到了这个小天才,谁想梁锦心再度走过来时,鼻梁上多了一副小小的西洋水晶眼镜,近去观察他怀里的小狗时,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滑稽。
要不是杜若青和梁锦心混熟了,他也想不到,盛名在外的绣娘梁锦心,眼竟然不好使。
“这是我在路上捡的。杜蔷讨厌狗,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养着它?”
可能是梁锦心一心扑在刺绣上的缘故,她的交际水平基本上处于“见人就忘”的地步,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杜蔷是你的师姐?”
“是,也是我的家人。”杜若青说,“当年我オ八岁,是她把我捡回杜家绣坊的。虽然有时候师姐刁跋扈了点儿,但这是因为她娘亲去世得早我又不怎么管她,她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而他当时流浪头的样子……可能并不比这只流浪狗强多少。
大概是因为这只小狗触动了他隐秘的少年心事杜若青才会顺手捡回家。捡完之后他才开始琢暦,得给自己新捡的狗儿子找一个干妈。
梁锦心还来不及拒绝,怀里就被强行塞进了一只小奶狗。它浑身绒毛雪白,已经被杜若青洗得干干净净,此刻正睁着一双乌黑水润的眼睛,热情地舔她的手。
梁锦心受到了会心一击:“那就……叫它阿白吧。”
杜若青隔三岔五地来看他捡回来的便宜儿子与孩子他娘,理由各式各样、稀奇古怪:“今天我买了点枝过来,给阿白。”
梁锦心奇道:“阿白不能吃茘枝。”
正在耐心剥茘枝的杜若青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把剥好的茘枝塞到了梁锦心的嘴里:“嗟,来食。”
“今天上街新买了一尺棉布,给阿白做衣裳。”
梁锦心面无表情:“可是为什么你还带了一匹重经提花蜀锦?”
杜若青将织锦盖在她头上:“小姑娘长大了,难道不应该穿得好看一点吗?”
梁锦心披着蜀锦,看着镜中的自己,终于恍然大悟。
她原来已经长得这样高了,长发如乌黑绸缎一般垂至腰际,原先的婴儿肥褪去,露出尖尖的下颌,仿佛脱胎換骨了一般一深不知岁月长,她和阿白一起长大了。
“我还要回杜家绣坊,师姐好像找到了意中人。”临别时杜若青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嗯,再过几天,你就岁了。到时候,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说完话就走,有点落荒而逃的姿态,梁锦心看着他的背影,想说的话未能出口,只能抱着阿白轻声道:“阿白,你知不知道,捡回你的那个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回到杜若青八岁那年的冬天,踏遍京城苦的头,去找一个人。
她想找到当年那个流浪乞儿一样的杜若青,然后先所有人一步,带他回家。
4
因为知晓了杜是杜若青师姐,梁锦心外出遇见杜时,都会客气三分。
当然,客气归客气,像她这种近乎古板的绣痴并不会在比试中放水三分。
这也就惹得杜蔷更加讨厌她,几年仇怨积累下来,两个人的关系非但没有如她设想的那样变好,反而加恶化。
所以在梁锦心十岁生辰那一天,杜蔷只身前来春风阁,指名道姓要梁锦心陪她出城赏花时,梁锦心是受宠若惊的。
马车上,杜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作风,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好意思说出来。梁锦心身体前倾,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但就在此时,街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匹惊马,笔直地向她们这里撞来!
梁锦心身体不稳,一个趔趄倒在车门处。外面车夫也是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宫里的人。”对面马背上的人远远看见摔倒的梁锦心,以为她是杜蔷,怪笑道,“就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谁让你们家小姐招惹了不该招惹的。”
说着,他纵马再次冲向马车,这一次车辕应声而断,拉车的马儿受惊奔驰,梁锦心在高速中被拖拽着滚下车来。
那人纵马跳过炸油条的小推,手中马鞭一扬锅热油便对着梁锦心迎面泼了下来。梁锦心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千一发间挣扎着向旁边一滚。那泼热油大半落空,却有一部分溅在她的面颊上。
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她浑身都在痛,脑海中最清晰的念头竟然不是回家,而是想要躲进某个人温暖的怀抱,某个……温柔如杜若青那样的人。
然而她才摇晃着站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软倒了下去。
在彻底倒下去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杜若青焦急的喊声。
她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噩梦。
梦里有两个人在争吵着些什么,夹杂着“毁容”“倒霉”“皇后”之类的字眼,还有阿白在冲着什么人汪汪狂叫。但梁锦心实在太累也太疼了,清醒了没有片刻便又陷入了昏迷。
她不知道那天的人其实是来找杜蔷麻烦的。就在个月前,皇上微服出宫,路过杜家绣坊,看到大堂摆着一座巨大的双面三异绣屏风。这种东西就像瓷器一样,越是大件,越是难制,即便在宮里也找不出比它更好的。他见猎心喜,便打算买下它。
那天天降大雨,杜蔷出面招待了他。
杜对这个气度不凡的客人一见钟情,谎称那座屏风出自自己的手笔,皇上似乎也很喜爱这个艳若桃李又心灵手巧的姑娘,拗不过杜蔷的坚持留宿,于是那晚,春风一度。
之后杜蔷一直心神不宁,她欺骗了那个人,那幅双面绣本是文绣院流岀来的私活,她没有能力接下这样的单子,是她师弟杜若青去拜托梁锦心绣成的。后来文绣院无力支付尾款,便将整座屏风留给了杜家绣坊。
杜是后来才知道她爱上的正是当今陛下,她上门邀请梁锦心,只是想向梁锦心打听那种大件双面三异绣的绣法,好让她下次在情郎面前不至于露馅。然而皇上带着屏风回宫之后,环肥燕瘦,三千佳丽在側,很快忘了自己在民间的这一段艳遇。
但是善妒的皇后干方百计打听到了,皇后虽然看不起杜蔷这样的贱民,但好歹也要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她不该去招惹皇上。
所以只能怪梁锦心自己倒霉,谁让她阴差阳错恰好在那一辆命定的马车上。
5
梁锦心收到了她生平最为难忘的岁生日礼物
蜿蜒凸起的疤痕仿佛丑陋的蜈蚣,从她的右脸一直蔓延到脖颈。这还要多亏了她当时反应机敏,才只毀了半边容貌。
那段时间梁锦心门不出,将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的目光都挡在门外。杜蔷倒是在她容之后登门道歉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杜蔷连门都没进来,就被阿白连叫咬地赶出了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杜若青也来过一次,同样不得其门而入。
“我其实不是不想见他,我只是害怕。”梁锦心抱紧了阿白,轻声说,“如果只是单纯毀容也就算了,一个绣娘那么在意容貌干什么?可是滚油好像烫伤了我的眼睛.最近,我眼前愈加模糊了。
她其实一直以来视力都不太好,一步步走到刺绣的黃峰,不过是靠超绝的毅力与工具的帮助罢了。梁锦心的眼睛是整个梁家最金贵的东西,但这几天她眼前时不时地会一片花白,甚至短暂失明。她不敢跟父亲说,害怕父亲跑去找杜家的麻烦。说到底,那件事情只是由杜普一个人引起的,再加上梁锦心自己倒霉,杜若青又有什么罪过呢?
她只能偷偷地換了新的水晶镜片,又偷了不少家中的护眼药水,折腾了近一个月,总算让自己的眼睛安分了下来。
三十天过去,春风阁绣楼第一次对外打开了紧闭的门扉。梁锦心踏出门的第一眼,便看到形容憔悴的杜若青靠在自己门外。
“如果你生日那一天……我能够早师姐一步约你出来,就好了。”杜若青了操自己充满红血丝的眼,苦笑道,“那天我本来准备好了一切,想去找你给你个惊喜,但你父亲说你已经跟着师姐走了。我急着去找你,却只见到了最后一幕……”
梁锦心摇摇头,她好不容易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让自己走出来,接受了自己不幸的命运,就好像命运让她遇见了杜若青,其他好的坏的她便统统可以接受。
梁锦心的生辰是在早春三月,杜若青早在一年前买下了一座别院,院中有他亲手种下的一株梨花树。现在仲春将尽,梨花洋洋洒洒落成香雪海,而他着梁锦心走入院中,苦笑道:“原本是打算在一个月之前送给你的。”
春风阁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富贵固然是极富贵的,可是梁锦心的绣楼临街而建,她不止次抱怨过,真的太吵闹了。
梁锦心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绣楼别院,她隐隐约约猜到了杜若青要送给她的岁礼物是什么,却不敢相信。
说不开心是假的,可是她还未点头应允,便已经开始瑟缩犹豫,她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自己右边的脸频,最终摇了摇头。
我的脸已经..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她茫然地说,“各路名医都来看过,我的脸是不可能好了。”
她忍住万情绪,转身想走,可是杜若青拉住她,将银制梨花纹的半边面具轻轻覆在她的右脸上,隔着面具落下一个吻:“这余生漫长,我只问你是否愿意和我分享?”
忽然之间,她泪如雨下。她等这一句话等了多少年,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而他终于穿越浩瀚的岁月烟尘,挨过冰冷孤独的冬季,在她几乎要钉死自己的心扉前,缓步而来。
梨花簌簌而落。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6
梁锦心终究没有如愿以偿地嫁给杜若青。
因为十年之期将至,文绣院的选拔,开始了。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为这次的大比惴惴不安。
杜蔷发了疯地想入宮去找她的陛下,但她也清楚,若是梁锦心也来参加大比的话,自己是没有点机会的。
她本想央求杜若青去说情,谁想在路上却见到了梁锦心的父亲。那个男人了她许久,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杜红的女儿?”
杜蔷莫名其妙:“您认识我娘?”
“三十年前的文绣院大选中认识的。”梁父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答应杜蔷,会说服梁锦心,“毕竟青春易逝,文绣院大选十年一度。心儿可以再等十年,你急着入找人,却是等不起了。”
杜蔷感激无比,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好意思地道:“梁锦心还有一套双面三异绣法,可以绣屏风之类的大件物品。我需要学会那套绣法,不然陛下就会以为我之前对他撒了谎.您可以教给我吗?”
她知道梁锦心手出神入化的技艺大多来源于眼前这个暴发户似的男人,谁料梁父竟然摇摇头“那是她自己独创的,我只知道她会把自己独创的绣法都编纂成书,藏在绣楼上。我给你钥匙,你自行去找吧。”
杜万万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容易。
她绕过盘丝洞一样的丝线花架,在书架上翻找了片刻,找到了那本《绣法心得》。就在她揣着那本书准备出门的时候,一只大白狗却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脚踝,死也不肯松开。
反正这时梁锦心和杜若青还在外面,杜蔷也不怕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她力踹着那条狗的脑袋,见它还是不放开,便恼怒倒了书架。那条狗吓了一跳,随即不甘示弱地又要扑上来。杜蔷吓得拼命一推,竹制的书架旋转着,迎面打中了飞扑过来的白犬,只听那条狗哀叫一声,从高高的绣楼上跌了下去,片刻后便不动也不叫了。
杜蔷心有余悸地从一地狼藉里捡起那本《绣法心得》,匆匆地离开了春风阁。直到傍晚心回家梁锦才从父亲处惊悉,阿白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绣楼摔死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手埋葬了阿白,看看一抔黄土慢慢覆盖它雪白的绒毛,然后便呆呆地坐在绣楼上发呆,又将她当初给它绣的几件小衣裳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看一眼,便默默地流汨。昏黄灯光下,梁锦心翻到一件之前被阿白撕咬破了的衣裳,起身打算去书架上找针线盒缝补。
于是,她发现书架上少了一本她亲自编纂的、记载着双面三异绣法的《绣法心得》。
她心里升起了巨大的疑惑,能对那本《绣法心得》有执念的,除了杜蔷,还能有谁呢?
就在她打算去找杜蔷时,她发现自己被父亲锁在了绣楼里。
“不过一条狗罢了,至于吗?”父亲不以为意道,“况且,我不让你去参加文绣院大比,是有理由的..心儿,你年纪还太小,你不明白,有的时候,看起来了的人,反而输得一败涂地。”
父亲还在外面说着些什么,但梁锦心已经不想听了。
“文绣院大比是吧?”她猜出事情原委之后,慢慢地,慢慢地笑了,“你让杜蔷准备好,我一定会去。”
梁锦心乖乖地吃饭,攒足了力气,一切仿佛照常,除了……她在決赛那一天砸烂了自己的窗户,撕碎了床帘结成一股长绳,逃了出去。
7
直到梁锦心奔赴大选现场,她才明白杜若青为什么一直没有去看她。
因为他在必经之路上等待着梁锦心。
“你也是受杜蔷所托,前来劝我不要去跟她争的?”梁锦心后退两步,脸上的表情缥缈得像是场梦,“杜若青,你知不知道……阿白死了?”
她还记得杜若青把阿白抱来时的样子,小奶狗毫不设防地对他们亮出肚皮,热情地舔着她的手指。她毀容之后眼晴一度失明,又拒绝别人来看她,只有阿白跟在她身边,指引着她摸索走路。
我知道。”杜若青终于开口,“阿白是我在隆冬腊月从上捡回来的。可是我自己……是在隆冬腊月被杜家捡回去的。我欠着她一条命,这条命现在抵给你,也是可以的。”
梁锦心一直知道他欠着杜蔷一条命,她也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替杜若青还清这份恩情,让他们从此两不相欠。
但她从没想到,她会面对现在这个场景。
“我不要你的命,只是我必须要去文绣院大选。”梁锦心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因为,我快要瞎了。”
她的眼原本就不大好,靠父亲秘制的药水才路熬到现在。然而……
“我父亲秘制的药水,其实是他三十年前参加文绣院大比的赏赐,那是文绣院內绣娘专用的东西。只是那时父亲不知为什么放弃了去文绣院……没关系,他不去,我去。”
梁锦心需要继续用药水保持自己的视力,然而父亲当年得来的那点赏赐已经被她消耗光了。她若是今年进不了文绣院,瞎了之后就更没有机会。
杜若青沉默片刻,终于让开了身子。
他望着梁锦心匆匆远去的背影,想起杜蔷拿他的卖身契威胁他,如果阻止不了梁锦心,她就会把他贱卖入奴籍。
“奴籍就奴籍吧。”他苦笑道,“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以为自己八岁那年被杜家捡回家去,便是绝处逢生,人生会一片坦荡,却不料在十四岁那年翻过春风阁的绣楼后万劫不复。
杜蔷从没想到杜若青会失利。
文绣院在皇城门前筑起了一座大比用的绣台,她
一路顺风顺水地来到了这座高台之上,她的心上人就在高台的对面。这次大比的题目是陛下亲自出的,内容是为他绣一幅画像。
就在杜蔷踌躇满志的时候,台下却有无数个声音兴奋地喊:“梁锦心来了!”
她猛然从少女春梦中惊醒,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噩梦一样的梁锦心满脸憔悴地走上高台。梁锦心两手空空,圣上问她有没有准备刺绣的工具,她也不应答,只是从角扯下一根头发,轻轻穿过金针的孔眼。
接下来的一切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梁锦心竟然真的用长短不同的发丝在绣花绷子上绣出了大概的轮廓,用神乎其技的剖丝划分浓淡深浅,绣艺指法之间的切換天衣无缝,寥寥几针,仿佛水墨,能勾勒出画中人的真龙气概。
杜蔷其实没有看清楚这一切,她只知道她苦心孤诣想要接近心上人,所有努力却在这最后一刻化为泡影,对手偏偏还是那个她最讨厌的梁锦心从来到京城起,梁锦心就抢走了她的风头。
如果没有梁锦心.如果没有梁锦心的话,她是能顺顺利利地大选入宫,得皇上的心的!
哦,对了,听说这个梁锦心还打算抢走自己的师弟,顺顺利利地嫁进杜家?
“你以为杜若青是真的爱你吗?”她突然地笑了,对梁锦心说,“那只是因为我害得你毀容他不想让你迁怒到我,为了平息梁家的怒火,才不得已献身的。你以为你真的能如愿以偿地嫁给他?我告诉你,你!做!梦!”
杜蔷站在三十三文高的绣台上,言辞仿佛最犀利的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后退了一步,又步,直到退到高台边缘。看到梁锦心脸上流露出丝恐惧,她终于感觉到了快意。
就这样……继续恐惧吧。她终于有一件事情,能彻底压倒梁锦心了。
然后她一步踏出,从高高的绣台上一跃而下!
8
梁锦心在全京城最高的绣台上不吃不喝已有三天了!
傍晚下起了大雨,别人都劝她躲避,可她跪坐在高台上,没有一丝反应,仿佛一个死人。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说的没错了。”父亲在她身旁撑起雨,収道,“我当年也是这样。三十年前,我信心满满地参加了文绣院大比,虽然贏了,却害得那个女人气急呕血,竟至于英年早,只留下了一个杜家绣坊和她的女儿……那个女人,就是杜蔷的娘亲。”
这条人命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从此他再也不碰绣花针,把自己从一个绣工作践成一个暴发户。所以那天他会劝梁锦心不要争一时的胜负,他并不是偏向杜蔷,只是不想看自己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
“有的时候,看起来了的人,反而输得一败涂地.吗?”梁锦心将这句话念了两遍,突然笑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声喊道,“杜若青……”
从街角慢慢地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他抬起头,疲惫地看着高台上的梁锦心,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梁锦心却仿佛听到了他想说的话,她问“如果你知道今天会是这样的结局,你还会让我来这里吗?”
杜若青依然没有说话,诚然,他认为杜蔷有些事情做得很过分,但那毕竟是从小如长姐一般罩着他长大的姑娘。
他不能因为自己喜欢一个人,就抹杀了和他从起长大的杜蔷。更何况,杜蔷还曾在他无家可归的岁月里,给了他一条命,给了他一个家。
“我没有想过要逼死她的.我从来没想过她死。”梁锦心喃喃道,“杜若青,如果我也从这个高台上跳下去……我还给她一条命,你能原谅我?”
杜若青没有回答,他慢慢地俯下身去,抱起杜蔷冰冷的身体,他还记得他要带她回家。离开时他步履蹒跚,就像一个苍老的旅人。
我不要你的命,我也不恨你。他这样想着,我只恨我八岁那年,遇到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梁锦心跪在那里,看到杜若青忽然驻足,然而他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梁锦心,我们还是忘了彼此吧。”
梁锦心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顺着脸上的疤痕和大雨一起落下,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她从幼时起便受父亲的引导熏陶颇深,一心扑在刺绣上连正常的交际都很少有。她不认识别的什么人这么多年来,在她的世界里,唯一的访客只有杜若青,可是现在她连他也弄丢了。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梁锦心问自己。
梁父黯然地看着女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把自己的伞给女儿递过去,但是梁锦心看也不看,失魂落魄地转身……
梁父的瞳孔瞬间放大,他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女儿,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梁锦心一腳踩空,从三十三文高的绣台上笔直坠落,纯白的绣娘服瞬间染上一片脏污,溅起一片泥泞的水花,血色静静地从她身下蔓延开去。
春色无多,是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9
谁也不知道梁锦心当年从绣台上跌落,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梁锦心摔下去时,大雨滂沱,满地泥泞,湿软的土地反倒救了她一命。从那时起,她被文绣院引入宫中,世人再未见过这位曾经光芒万文的绣娘。
唯一次,是杜家绣坊的老板杜若青娶亲时,她曾差人从宫中送给新娘一套新婚衣袍。蜀锦的小衣、掐金的襦裙、缀着珍珠的长袴……仔仔细细熏过沉香,上面还放着半爿银制的梨花纹面具。杜若青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他曾见过这套华美的衣裙。
那是岁的梁锦心,为自己绣的。
其实梁锦心当初也为他绣了一件半成品,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并送来,就像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少年记忆里的吉光片羽,竟然都在飞近的光阴里,先是蒙上一层无法跨越的血色,随即在角落积满了厚重的尘埃。
没有人跟杜若青说,梁锦心之所以没有将新郎的衣冠送去,是因为梁锦心已经瞎了。
她像是赎罪一般不肯去用那些护眼的药水,慢慢地,眼睛从模糊变成暂时失明,又从暂时失明变成了永久失明。
即使如此,她过去刺绣的数十年经验依然十分珍贵。文绣院里新培养的小绣娘都要到她跟前去听指导,然后在叽叽喳喳中,把杜若青订婚的消息传递给了她。
10
从那一天起,梁锦心就把自己关在了门内,谢绝切访客。
杜若青成婚的当晚,文绣院中的一间房中灯火通明。
梁锦心摸索着点上红烛,将脸频贴在一件未完工的新郎裳上许久,久到一滴眼泪从她无神的眼中缓缓流下,湿了厚重的蜀锦。
她端起一杯金屑酒,艳绿色的酒水中,生金的金屑起起伏伏。这样的金屑酒在宮闱之中常常被陛下用来赐死嫔妃,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凄美、最温柔的一杯酒。
然后她一口饮尽,末了咯咯地笑起来,似乎是觉得这杯酒味道很好,便端起桌上的酒壸,尽数饮下!
你曾经劝我忘了你,如今,我终于找到忘记你的办法了。
今タ与尔一樽酒,他生蒿草已披离。
第二天清晨,文绣院的绣娘们终于找到了梁锦的尸体。她右半边烫伤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那样柔和,艳丽的血色逶迤开来,厚重的面料上密密麻麻绲着孔雀金线,针脚细密出挑,连内都布满了精致的暗花缂丝。
然而,没有人看出梁锦心绣的是什么,她死前早已双目失明,因此绣出来的纹路也是破碎而无章法,宛如暴雨之后的零落梨花。谁都无法想象个瞎子竟然还能摸绣花针,竟然还心心念念要绣一件绝世无双的嫁衣。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陆蠡:嫁衣
作者:陆蠡
想叙说一个农家少女的故事,说她在出嫁的时候有一两百人抬的大小箱笼,被褥、瓷器、银器、锡器、木器,连水车犁耙都有一份,招摇过市的长长的行列照红了每一个女儿的眼睛,增重了每一个的心事。但是很少人知道这些箱笼的下落和这少女以后的消息。她快乐么?抱着爱子么?和蔼的丈夫对她千依百顺么?我仅知道属于一个少女的一只箱笼的下落,而这故事又是不美的,我感到失望了。但是耳闻目见的确很少美丽的东西。让这故事中的真实偿补这损失吧。
假设她年已三十,离开华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个年头了。为了某种寂寞,在一个黄昏的夜晚,擎了一盏手照,上面燃着一段短烛,摸索上摇摇落落的扶梯,到被遗忘的空楼的一角。那儿有大的蛛网张在两柱中间,白色的圆圆的壁钱东一块西一块贴满黝黑的墙壁,老鼠粪随地散着,楼板上的灰尘积得盈寸。
为了某种寂寞,她来这古楼的一角,来打开她这多年放在这里的木箱,这箱子上面盖了一层纸,纸上满是灰尘。揭开这层纸,漆色还是十分鲜艳的呢。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这寂寞的小楼便不曾被开启过,也不曾被搬动过。
箱子的木板已经褪缝,铰镍和铜锁也锈满了青绿。箱口还斜角地贴着一对红纸,上面写着双喜字。这是陪嫁的衣箱,自从主人无心检点旧日的衣裳,便被撇弃在冷落的楼阁与破旧的家具为伍了。
为了某种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个钥匙打开这红漆的木箱。这里面满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嫁妆。她的母亲在她上轿的前夕,亲手替她装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布匹和衣服,因为太满了, 还 费 了大劲压下去,复用竹片得紧紧的,然后阖上箱盖。那晚母亲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重复地念给她听,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无心听了。现在这里是原封不动的,为了纪念母亲,不去翻动它吧,不,便是为了不使自己过分伤心,便不去翻动它吧。
在这箱子的上层,是白色的和蓝色的苎布。那织入了她的整个青春啊。她自从七岁便开始织苎。当她绾着总角髻随着母亲到园子里去把一根根苎麻刈下来,跟着说“若要长,还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苎叶用竹鞭打下,堆扫到刈得光秃秃的苎根株上面,“把苎叶当作娘,岂不可笑,那地土才是它的娘啊,苎叶只是儿女罢了!”她确曾很聪明地这样想过。当她望着母亲披剥下苎的皮层,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绿脆硬的表皮刮去,剩下软白柔韧的丝绦,母亲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们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亲替他们做成钻子,真的用一根竹签做钻头,便会做成一把很好的钻子,坚实的土地便被钻得蜂巢似的了。她呢,装作大人气派说:“我,大人了,我不玩这东西。”于是便拿来了一片瓦,一个两端留着节中间可以储水的竹槽,注上水,把苎打成结,浸入水里,又把它拿出来,分成细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着大人的模样,这样,她便真的学会了织苎了。
在知了唱个不停的,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里,风从漏斗门似的巷口吹进来,她在左边放着一只竹篮,右边放了苎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织着织着竟不知有炎夏的过了一个,两个夏天,七八个夏天……等到母亲说:“再织上几两,我替你做成苎布,宽的给你裁衣,窄的给你做蚊帐,全部给你做嫁妆。”她脸微赧了。
现在,锁在这箱里霉烂的是她织了整个青春的苎布啊。
在冬时,她用棉筒纺成细细的纱,复把它穿进织带子的绷机的细眼里,用蓝线作经,白线作纬,她是累寸盈尺地织起带子来了。带子有窄的,有宽的,有白的,有花纹的,也有字的。她没有读书,但能够在带上织字。“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字呀,回文呀,还有她锦绣般的心思,都织在这带上。
“妈妈,我织了许多带子了。”她有一次说。
“傻丫头,等到出嫁后,还有工夫织带子么?孩子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得在娘身边预备的。”
“将来的日子有带般长才好呢。”
“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长。”
“妈妈的心是路般长。”
这母亲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孩子。展开在她前面的希望是带般的盘绕,带般的迂回,带般的曲折。她徒然预备了这许多给孩子用的带,要做母亲的希望却随同这带子霉腐于笥底了。
在这箱子的底层,还有各色绣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种大小的布料。她想到绣在这上面的多少的晨夕,绣在这上面的多少幸福的预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细针逢双或逢单地数剔布绸的纹眼,把很细的丝线分成两条四条,又用在水里浸胀了的皂角肉把弄毛了的丝线擦得光滑,然后针叠针地缝上去。有时竟专心地忘了午餐或晚餐,母亲跑来轻轻拧她的耳朵,她方才把绣花绷用白绢包好,放入细致的竹篮,一面要母亲替她买这样买那样。
现在这些为了将来预备的刺绣随同她的青春霉烂于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叶轻舟,莽撞的乘客刚踏上船槛便翻身了。她刚刚跨上未来的希望的边缘,谁知竟是一只经不起重载的小舟呢。母亲在她出嫁后不一年便病殁了。她原没有。丈夫在婚后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说是在外面积了钱,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认不得字,也无从读到他的什么信。她为他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种子落在硗瘠的岩石上,不会发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时便被折入一对对的板箱,随着悠长的日子而霉烂了。
这十载可怕的辛劳,夺去了她的健康。为要做贤惠的媳妇,来这家庭不久便换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们共分井臼之劳。现在想来真是失悔。谁知自从那时候便永远不容有休息呢。在严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浃背地负起沉重无情的石杵;在幽静的秋夜的月光中,为节省些膏火,借月光独自牵着喂粮食的猪。偶尔想到她是成了一头驴子,团团转转地牵着永远不停地磨,她是发笑了。还有四月的麦场,五月的蚕忙,八月的稻,九月的乌桕,都是吸尽她肩上的血,消尽她颊边的肉的。原是丰满红润的姑娘啊,现在不加修饰的像一个吊死鬼。不过假如这样勤劳能得到一句公平的体恤的话,假使不至无由地横遭责骂,便这样地生活下去吧。
“闲着便会把骨头弄懒了啊!”这不公的诟声。
“闲着便会放辟逾闲啊!”这无端的侮辱。
于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砻,在猪圈中又添了一头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猪圈中又是添了一头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养起母猪来了。那是可怕的饕餮!并且……
“你把这母猪喂饱,赶这骚猪过去啊!”
她脸一红。感到这可耻的讥刺,这无赖的毒意。她是吐出恶毒的声音,诅咒这不义的家庭快快灭亡吧。她开始哭了。
接着是可怕的病,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没有人来她的床边的。妹妹是穷的,来去都是空手,难怪这一家人看到她来谁也不站起招呼一声。母亲留下她们姐妹兄弟四人,兄弟们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异姓,和她同枝连理的妹妹,命运是这样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穷,她是单身,妹妹是儿女多累,这奇异的命运啊!但也没有想到这富家媳是受这样的折磨!当时父母百般的心计是为要换得这活人的凌迟么?她呜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话,她已过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话,那,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挣了起来,踅上这摇摇落落的扶梯,来这空楼的一角,打开古绿的锁,检点嫁时的衣裳么?箱里有一套白麻纱的孝服,原是预备替长辈们戴孝的,现在戴的为了自己,岂不可怜!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泪潸潸地流下来。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地延烧了拖垂着的衣襟,等到她觉得周身火热才惊慌地呼喊时,一股毒烟冒进了她的口鼻,便昏厥过去。
家人听见叫喊的声音跑来,拿冷水泼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当时用毡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么负伤的身至今还活着的吧。
后来据他们说是“因为她身上的不洁,冒犯了这楼居的狐仙,所以无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这荒诞无稽的古楼,楼门锁着,贴上两条交叉的红纸条。这楼中锁着我的第二房的堂姐的嫁衣。
【赏析】
本文把旧社会对妇女的戕害自然而深情地披露了出来,让人读之心酸。
【作者简介】
陆蠡(190—1942),原名陆考源、陆圣泉,笔名陆敏、卢蠡。1939年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负责人,主编了《少年读物小丛书》和《少年科学小丛书》等15种丛书,其中分量最重的要数《文学丛刊》,这是现代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套丛书,共10集,收有86位作家的161册单行本,总编是巴金。1942年被日本宪兵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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